小标题：一重山，两重天

　　9月18日凌晨6时20分，加盖了低矮篷布的东风卡车从扎木镇起程。货厢底层铺满了盐包和其它物资，十七八个人横七竖八、大腿交叉重迭着卷缩在货厢里，活象沙丁鱼罐头。

　　为了寻求稍微舒服一点的感觉,货厢里的人们已不惜摆出最难看的姿势。出于观察道路情况的方便和安全考虑，我有意识地让贺广华和我一起坐到了车尾。

　　墨脱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坐进了驾驶室，副县长周昆山也和我们一起爬上了货厢。他上来后像是打预防针一样告诉我一件事，16日那天从通麦坐卡车到波密后，有好几个人向卡车司机提出来“抗议”，那天车开得得太快，太危险了。因此，他今天向司机下了命令。司机保证今天慢慢开。

　　卡车喘着大气，爬到海拔3750米嘎龙寺时，嘎龙山开始露出险恶面目。汽车从两条现代海洋性冰川的舌部间隙中穿过后，便在嘎龙山陡峭的山壁上急剧扭起了“之”字。这条之字路的路基外沿大多是用风化严重的褐色岩石垒砌的，而且常常达数十米高。更可怕的是，只容一车宽的“公路”路面，多处都是向外侧严重倾斜。由于弯道太急，卡车常常迫不得已打一二个倒车才能转过身去……。

　　 以我这个职业司机出身的眼光看，在这段路的任何一点上，稍有不慎或运气稍差，体宽重载的卡车都可能万劫不复，一旦翻车很难想象谁能幸免。有恐高心理的强巴扎西面色灰白，贺广华则瞪圆了眼睛不时摇着头向我投来寻求安慰的目光，而我在到达嘎龙拉顶部的山口前就已暗中打定主意：回程决不再走嘎龙山，我要步行翻越多雄山的山口。尽管我已经多次听说，徒走翻越多雄拉山口出境更危险，但我还是不打算再走只能听天由命的嘎龙山了，虽然我们后来最终决定翻越多雄拉时有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但这是后话了。

　　上午9时,精神和肉体备受折磨的人们总算熬到了海拔4200米的嘎龙拉山口。南坡迎接众人的是云雨莫辨的浓重水气，路口两侧的山坡上还有少量积雪，途中一束瀑流从头顶屋檐状突出的岩石当头泼下，轰然砸在汽车的篷布上，有人吃惊地叫了起来。

　　我们已经进入了亚热带气候区，真是一重山，两重天。

　　下山的路途中，没有变化的只是迷蒙中的“之”字形山路，它更长也更陡了。卡车下山依然很慢，在这险恶的山途中，没有几个司机再敢玩“飘”。

　　尽管车速非常慢，一位民工还是挺不住翻江倒海的晕眩，从车厢深处猛然向外一窜，将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喷射出来。我躲闪不及，裤腿顿时沾满了恶味难当的污物。心理上已经体验了“一百次死亡”的嘎龙山旅程愈发难以忍受。

　　正午12时，卡车到达海拔3千米左右的62Ｋ转运站。卡车暂停的片刻，我决定弃车步行。想不到西藏旅游局的王红敏也忍受不了“大篷车”内浑浊的空气和横七竖八的大腿和肘臂的挤压也决然下了卡车。

　　34岁县委书记桑杰扎巴劝道：“前面还有18公里，我看以你们的体力没有6个小时是走不到的。还是不要步行为好！”

　　副书记周昆山见我们主意已定，便说：“带上枪吧，这一带可能会遇到野兽。”

　　卡车远去了，我们也没有带枪。摆脱了卡车上的恶劣感觉，进入一路下坡状态步行，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我终于可以安心流览沿途的风光了。

　　从嘎龙拉山口到80Ｋ转运站，沿途没有一户民居，但这一带景色甚佳：奔泻直下的嘎龙藏布发出巨大的轰鸣；朦胧的小雨中，无数条细长的瀑布高悬在沿江峭壁之上；四周群山上下密布着壮观的原始森林；途中婉转动听的鸟啼不绝于耳，奇花异草时时可见。与山北和林芝大多数地区原始森林不同，这里的原始林木永远是湿漉漉的，过熟和衰老死亡的大树、满地的落叶在长年不断的雨水沤泡中，散发着腐败霉烂的气息，加之眇无人烟，感觉就像回到了远古洪荒时代。

　　沿途，我们还看到两台报废的小型东方红牌推土机，后来我打听到，这两台拖拉机是70年代“知青修路队”的遗物。

　　毕业于西藏农牧学院的王红敏走得很慢，她对沿途植物的兴趣颇大，很快我们就拉开了距离。

　　大自然的美是自在的，能否发现则在人的心境、目的或职业素养。来时听说墨脱有许多世界罕见珍贵的动植物，其中有种世上极为罕见珍贵的兰花，它散发的强烈异香可达一二百米范围，因此名贵异常，当地人传说，这样的兰花在国外一株可卖十万美元。有个没得到证实的传闻说，有个外国人就在墨脱偷偷采走这样一株兰花。但我这个植物盲对花草没太多的兴趣，便加快了下山的速度。

　　途中，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在一个岩壁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蜂巢，而在蜂巢边有一只不知名的像是小熊猫的动物，我把它拍了下来，但回到北京后询问了很多人，都不敢确定它到底是什么动物。

　　3时15分我到达海拔2500米的80Ｋ转运站，三个小时后，王红敏女士也到了。

　　80K的转运站，只有三排十多间极简陋的悬空的高脚木棚，“扎墨公路”到了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泥沼，几辆卸完物资的东风卡车正为掉头返回波密而在泥沼中苦苦挣扎了好久还没有出来。墨脱县行政人员来年的生活物资储备，眼下只有60％刚刚被抢运到80Ｋ，大雪封山在即，形势已很紧张。县委的领导说，最让他们担心的是在成都订购的药品还没有发运过来。

　　在墨脱，如今在每年开山季节从波密转运物资到达80Ｋ的车辆约有100台次，卸下的400吨生活物资都将从这里由人背马驮进去。一瓶啤酒价格一元多，从这里背到县城后，价格就要翻到15元以上。

　　晚饭的菜只有一大锅难吃无比的白水煮土豆和肥肉片，近二十号饥饿一天的人还是风卷残云，转眼把它扫荡一干二净。这块肉，还是县委领导从山外带进来的。在80K住地，书记桑巴扎杰从“民工袋”（蛇皮袋）里拎出一大块肉来，左手把肉往房间里的木墙上一摔，右手的匕首随即飞快跟进，把一大块肉钉在了木墙上，看上去真是很过瘾。

　　这是一个大雨之夜，我们住进了扎墨公路维护队的房间。烛光下，公路维护队队长、25岁的喻长春来了。他是1958年进藏军人的后代，1990年顶了退休父亲的班进入墨脱工作。现在他是扎墨公路的“最高首脑”，也是这里的路情权威。他的“大本营”就在80Ｋ，手下40人，三台推土机、一辆东风卡车、六台手扶拖拉机是他的全部家当。他们现在最重要也最沉重的工作就是全力保证从0公里到80Ｋ的公路通车。

　　喜玛拉雅是地球上最看轻的山脉，墨脱一带的地质，由于地处喜玛拉雅与横断山脉的交汇处，这里的地质显得就更加年轻了，这里的雨水是如此充沛，以至于最茂密的植被也无法安抚成百上千条大大小小到处乱窜的“水龙”。处于强震区的墨脱，1950年曾发生过一次8级大地震，在那次地震中，有一个村子全部被山崩埋在江中，还有一个村子从江的东岸整个被抛到了西岸……

　　“路，修了垮，垮了修，每年仅仅为维护到80Ｋ这段路，就要花费120万元人民币。如果投入大一些，在嘎龙山的山腰上打一个隧道可以解决大雪封山无法通车的问题，不过这大约需要一亿元，可是国家现在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技术上也有困难，这里的地下水太大了。”

　　喻长春说：“骨质增生、关节炎是墨脱人的多发病，这与潮湿的气候和他们常年负重走路有关。很多人由于常年赤脚走山路，脚都变形了。在我见过背运物资的孩子中，最小的只有8岁。他们背运物资走60多公里山路，每公斤可以挣3－5元，1990年每公斤只能挣7角钱。看到这些真是于心不忍。不过，背运物资现在已经成为老百姓最重要的副业收入了。”

　　关于“墨脱公路粗通”的情形，他是这样描述的：

　　“1993年9月29日，两辆越野车和五台卡车从80Ｋ往下开时，当时基本是边修路，边开车，并且经常需要人力推拉汽车。途中一辆越野车被滚石击中，幸运的是没有伤亡。为把汽车推过县城边的一段800米的沼泽地，县机关的人员几乎全部出动。汽车进了县城，县里男女老少都拥过来像是看怪物，一个从未见过汽车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今年7月2日，一场暴雨把80Ｋ以下到县城四成以上的路基毁掉了，修复这段路估计也需要花120万元。但修路款还没拨下来……。”

　　提起墨脱的建筑，喻长春说，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比县机关的还好些。这让我大吃一惊。

　　蜡尽灯灭，喻长春走了。和衣盖着潮湿的被子，我们又在黑暗中东一言西一语拼接着“墨脱首日见闻”的印象。汹涌的嘎龙藏布在静夜中发出虎吼，去年80Ｋ附近确实出现了一头孟加拉虎，它咬死了二百头大牲畜。附近百姓忍无可忍，向林芝地区的某副专员借了支枪，杀死了这头猛兽。结果这位领导已被追究杀死一类保护动物的责任。喻长春说，他真说不清这头虎是该打还是不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