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标题黄老兵的故事
10月2日,天一擦黑,便下起彻夜不停的大雨。
杨五哲营长说:“你们看,就算我们不留你们,老天爷也要留住你们。这里的气候特点是这样的,山下大雨,多雄拉山口必然在下大雪。”
是啊。因为大雨,我们更心安理得地泡在三营里等直升飞机了,也有更从容的心情和三营官兵聊天。
我心里一直惦念着来的那天见过的那个“黄老兵”。但这两天一直不见他到营部来。今天他终于来了。黄老兵住在雅鲁藏布北岸的运输队,从三营步行到他的“大本营”要一小时左右。平常,黄老兵不过南岸来,有时只是想与集体一起吃顿饭、或闷了想来聊天才到南岸的营部来。
黄老兵服役已经13年了。这十三年他一直在墨脱,他现在驻扎的那个所谓的运输队大本营,除了在开山季节会住进几个民工,平时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而在那真正可由他直接调遣的“兵”,不过是运输用的骡马。
拉住黄老兵,开聊。
“你们自然知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这没错。不过我有句黄氏名言要告诉你们:‘不发牢骚的士兵也不是好士兵’。”
黄老兵一发布他的“黄氏名言”,我马上就想起了那天第一次见面的战友评语“黄老兵,你是屁话比文化多”。我忍不住又笑起来。
谢参谋、黄军医等人在旁旁听,他们冲着我露出一种狡猾会心的微笑,那意思显然是说:“瞧,他又要说他的那点事儿了。”
黄老兵自然也察觉了,他眼睛发亮正视着我:“真的!”
“我已经三次结婚,三次离婚。我就快复员了,这次回家去,和老婆最后一次复婚,以后就和老婆白头到老,安心过日子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还信以为真了,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看,我在墨脱一呆13年,其间只回过三次家,不是三次结婚,又三次离婚吗?”这是黄老兵说话的特有方式。
黄老兵大名黄昌学。他1981年入伍后就进入墨脱,后来转为自愿兵。他学过兽医,医术还相当不错。聊天中,说到他妻子,黄老兵说,我老婆是一个地道的“翻砂工”。我问此话怎讲,他说,就是修地球啊,我们那里的土地沙多啊,全部“翻译”过来嘛,就是又脏又累。
聊着聊着,黄老兵就进入“目中无人”的独白境界,他在墨脱13年的业绩和至死难忘的经历如潺潺流水,徐徐而出。
1987年4月间,多雄拉山口仍是严冬时节。一位副连长率领四名战士从军分区回来,他们背着墨脱官兵朝思暮想的家书等物,冒死闯越多雄拉。不幸灾难终于降临了。一场严酷的暴风雪就在他们进入南坡后骤然而至,他们显然陷于了无法相互接应,必须各自为战以求侥幸的困境中……
夏天到了,搜索队开始上山搜索死难战友的尸体,黄老兵也上去了。在多雄拉下山的路上,他们从雪窝里一一找到了死难的战友:副连长端坐着,双手搭在膝上,双目微睁,凝望着前方,象一尊塑像;一战士举着未打开的酒瓶,对着咀,他显然想用酒暖暖身子;还有一名战士的手正掏向内衣的口袋,口袋里面有一张亲人的照片……。
我一个人给他们擦洗遗体,给他们换新军装。他们的身体冻僵了,为了给他们穿上衣服,我就对着他们轻轻耳语。真是怪,我说完,他们的关节果然能弯曲了……。
有多少人能想到,对墨脱官兵来说一封家书的份量和竟会付出的高昂代价?谁能想象他们收不到家书的滋味或收到家书的痛苦?
这个悲惨的故事,早在1988年去珠峰采访中日尼三国登山队双跨珠峰活动时,我曾听同行的《新体育》杂志社记者曹玉春讲过。原来这竟是真的。
黄老兵接着说道:一位战士的孩子死了,收到家中电报后他独自一人跑到山坡上饮泣。他知道,即使部队批准,他现在也回不去,那时正大雪封山。
唐鹏君讲过一个更悲痛的故事:一连有名四川宜兵籍战士,家里来信说,父亲病故了。他第二年收到这封信,请准假后就上路了,在翻越多雄拉的途中,他竟发现千里寻兄的弟弟。说起家中事,他才知道母亲也死了。兄弟二人在山上抱头痛哭。
哭够了,哥哥说,父母都不在了,我回去还能做什么?于是他叫弟弟一人走了,自己又回到连队。这个战士1985年退伍,后来去了深圳,给一个老板烧饭。他在给昔日的战友信中说,这些年我也吃了很多苦,不过墨脱的经历使我变得非常坚韧,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墨脱的。
过些日子,黄老兵就要走了。他说,墨脱县领导曾极热情极诚恳地挽留过他,因为他的兽医技术十分了得,而墨脱的门巴族珞巴族的乡亲特别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县里还向他保证说,绝不会亏侍他。
在县城,黄老兵曾为一头大腿动脉被刀砍断的骡子成功地进行过一次手术。当时县城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还可以给牲畜开刀。
“那时,县城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观众围着我,看我怎样切开骡子的大腿,割掉坏死的组织,又看我如何给牲口缝合手术,手中的刀和缝合线上下飞舞……”
黄老兵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声音却越来越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了。他醉了,就像著名的音乐指挥家正在指挥着一首宏大而深沉的交响乐。
“前几天,我又看到那匹骡子在驮运物资了。可是我不能接受县里的盛情。我有妻子,还有孩子在读书,我得替他们着想。……我的妻子曾经老是抱怨我,后来我把她接到墨脱住了一年。住了一年后,她不再埋怨我了,她说你这更苦。”
黄老兵在墨脱最大的功绩是搞运输。1987年,三营在背崩建设新营部时,大部分建营的建筑材料,都是由他指挥的那支骡马队从汗密兵站运下来的。
一次夜行,驮马失蹄掉下悬崖,幸好被树挡住了。他和另一个战友为了把马和物资拉上来,解下防蚂蟥的绑腿,一根根结起,黑夜中他只身冒死下崖,先把物资抢上来,接着下面推,上面拉,硬是把那马成悬崖下拉了上来。他们的双腿此时已经被蚂蟥咬得鲜血直流。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新兵在运输食品的途中一点吃的也没有了。两人饿得都头昏眼花,开始就是不敢动那食品。后来,实再挺不住,他就横下一条心:“处分就处分吧!如果饿死了,这些东西一点也保不住。”
他把装着麦乳精的箱子打开了。这两个似乎没有吃过麦乳精的土老冒居然一股作气,每人吃掉三袋。这下子又遭了殃,渴!渴!渴!只好是喝!喝!喝!他们一路走一路往肚子里灌溪水,最后涨得死去活来。终于到了营部,验收物资的发现缺了六袋麦乳精,照章办事,扣了他们的薪金。黄老兵没辩解,他说:“说不清为什么,当时我一点也不想辩解。后来这事让营领导知道了,营领导大怒,说没奖励就够什么的了,还扣钱?!”
黄老兵已记不清多少次走过墨脱的险途。与其他人有点不太一样,他并不着意描述墨脱路之险,而是多少带有点炫耀的色彩描述自己是如何以其丰富的经验,巧妙应付险途中的种种难关。
有一年,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日子,黄老兵和一个新来不久的副营长等三人从格当出发去背崩。临出发,黄老兵带上20指炸药,抓了一把雷管。副营长不解,问干什么。他说暴雨过后,途中必有许多倒伏的大树,搬不开也砍不动,只有炸,否则马过不去。果然,炸药一路几乎用完……。
“经历了这件事,那个副营长对我特别好,不过他已经调走了。”
“不说了。唉!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友!”
从黄老兵那知道就在营部附近有一个烈士陵园,当即与他约定明天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