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标题-- 墨脱明月夜
在官本位的中国,大概这张照片更能概括墨脱人的艰难了。
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大班子的牌子如此辐辏地挂在一个简陋象征性的大门两侧,在中国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而这个所谓的大门,不过是四根木柱分立两边,上面再加上一根横梁,成为像征性的政府大院的院门(见照片)。
今天是中秋,在我的生平中,这是我度过的最奇特的一个中秋。
20日,中秋节的黄昏时分,熬过了又一天艰难的徒步行程,我们跌跌撞撞总算捱到 “县政府大院院门”下方七八米远的“县招待所”。此时,我的腹股沟的“难言之隐”也到了不能忍的地步。两侧大面积皮肤已经磨破红肿,需要尽快处理。
墨脱县的所谓的县招待所,就是一排高脚木屋。每个木屋里有四张单人床。
进入房间后,我看到六双新的“解放鞋”已经分别放到我们要下榻的房间床下。这是墨脱县政府招待客人最好的礼遇之一。几天的泥泞行军,所有人穿得鞋都灌满了泥沙,换上一双干净的解放鞋,舒服极了。
一位和善可亲的“爱比”(门巴人对上年纪的妇女的称呼)尾随着我们拎来两大桶洗脚的开水,矮胖的周忠杰副县长拿来一瓶酒精棉。
我们开始集体整理伤口:一边数着身上的蚂蟥“弹孔”,一边处理脚上打起的水泡。
墨脱县的招待所也没有蚊帐,晚上会不会有蚊子?这很让人担惊,但我们一行居然没有一个提出这个问题。或许与几位“县太爷”几天同吃同住同行的经历,在我们心里已种下这样的意识:在这里任何生活上的要求,都“特殊”得不能容忍,而已经得到的关照,就使我们觉得难以承受和回报了。
中秋的晚餐是在县委食堂进餐。这个食堂只有十来平方米的一间昏暗的平房,食谱是三菜一汤。
这两天行军中的清汤便面,馋坏了贺广华,他见状便哇哇大叫:“幸福生活开始了。”
这确实是墨脱的“幸福生活”了。在以后的几天,县委把能拿出来的好吃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而且我们在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幸福生活”时,就知道下文如何了。
所以,贺广华把举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又补充了一句:兄弟姐妹们,临走时不要嫌麻烦,要结算伙食费,咱们不能给县里增添负担啊。
大大咧咧、为人忠厚的贺广华从这天起就不时和我私下唠叨,应该想些办法给墨脱人拉点社会赞助。
这是同情,但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这就像所有拉丁语系的文字中,“同情”一词都是由一个相同的前缀“共同”和一个相同的词根“苦难”组成的。想象中的体验和亲历的感受还是差得太远了。
每个人都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经历的苦难。在某些特殊情势下,这种苦难会成为一种推己及人的强大力量,并转化成一种充满爱意的言行和使自己也感动的博大情怀。
本来众人在路上都“发誓”说到了县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蒙头大睡一场,但饭后却都按奈不住一一跛着腿在巴掌大的县城四处乱窜起来。
紧邻招待所的“县委礼堂”、一个大木棚里正放着录相,里面200多名男女老少不时为一些“精彩片断”发出喝采。
墨脱县领导告诉我,该县全县总计有不到10台电视机,这台是唯一公用的彩电,也是县城附近的居民了解外面世界几乎唯一的途径和最主要的娱乐方式。礼堂平时一般不放录相,因为今天是中秋之夜。
因为今天是中秋之夜,众人本想给家里拍封电报,报个平安。可是听说县邮电局发报员病倒了,没急事就不要去麻烦人家。
有关墨脱邮局的奇特,这在进山之前,就有所耳闻,它几乎没有信函投递业务可办。因为墨脱人的信件同样只能在每年的开山季节,由人背进背出。人们寄信通常请出山的熟人把信带到八一镇甚至拉萨再贴上邮票投出去。只有集邮爱好者才会特意请邮局工作人员在纪念封或邮票上盖个邮戳,作为难得的珍贵纪念。
在墨脱,如果错过开山季节,外面寄给墨脱的信就会滞留在县境外,等到第二年开山后才能送到收信人手中,这种情形屡见不鲜。出于同样的原因,墨脱人无法订阅报刊。即使不受大雪封山影响的电讯业务,对墨脱大多数村寨也是形同虚设。以距离县邮局最近的乡──德兴乡为例,正常速度步行往返需要一天。而最远的甘登乡,单程就需要七天。
深夜,王红敏突来相告,她刚从县医院回来,桑杰扎巴书记的外甥患了脑膜炎,已经昏迷八天。在他前面已有两个患有同病的孩子死了。
她说:“没有对症的药,听说确诊也晚了点。”
王红敏与桑杰在西藏农牧学院时曾是校友,后来毕业留校又成了同事。1987年,桑杰扎巴接任墨脱县县长,从此回到故乡,但他的妻子和孩子却住在八一镇。他的家到底在哪里?我们默默听完无话可说。
不过,在一个文化背景如此不同的地方,仅仅靠推己及人的善良来理解事物有时是不够的。正如爱尔维修所言:我们为一种感情所支配,把全部注意力固定在一个对象方面,企图仅仅从这个方面来判断整个对象时,就要犯错误。
果然,5天后我们发现有时替人担忧弄好好却要帮倒忙。那天桑杰扎巴的外甥死了。王红敏本想去宽慰孩子的家长,却意外发现,孩子的母亲及其他在场的亲朋都在那嘻嘻哈哈非常开心,只有桑杰扎巴没有表情的脸上隐含着看不见的悲伤。在他姐姐家中的案台上,有只盛着清水的银碗,碗底有枚硬币,右左两边是两盏正燃着的酥油灯。
王红敏一脸迷惑。
桑杰扎巴说:“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在这里,死者的家人是不能悲伤的,否则死者进不了天堂,而会下地狱。案台上的水、火和硬币是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还要继续生活的‘必需品’。酥油灯点多长时间一般取决于死者的家境。”桑杰扎巴这样解释,他本人并不信。
这个习俗自然使人想到藏传佛教的影响,同时使人想起民俗学著作中经常描述的一个情景:在一些原始部落,伴随死亡的往往是盛大的宴乐和竞技运动。有些“老西藏”说,在西藏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类似的情景,死亡并非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只会带来巨大的悲痛。与后来所观察到的情况相似,当地人尤其是年长者在许多时候比我们想象的乐观。
听另外一些人介绍,在墨脱,死者被土葬二三年后,家人要把尸骨取出火化,然后将部分骨灰封存于一个拳头大小的泥塔中,用火把泥塔烘干,再把它放置于县城东偏南高出近千米的仁清朋山上。仁清朋山顶有座仁清朋寺,据说,这寺庙已有300年历史,在它的附近有一个专门堆放这种泥塔的宗教性木棚建筑。我们后来去仁清朋寺采访,果然看到了大量的微型泥塔。
文化风俗是历史积淀的产物,神话则是历史的影子。
历史上,最早生活在墨脱的可能是珞巴的部落民,一个比较过硬的语气是,墨脱县境内的大多数地名都是用珞巴语起的。
有一个传说讲,大约150年前,生活在不丹境内的门巴人由于不堪异族的欺压,纷纷逃到墨脱,他们浴血奋战,击退了不丹的追兵。行至墨脱的邦部,这里的珞巴人怒目圆睁,举刀拿棒不让通行。一个骠悍的门巴人用长刀砍开了一块巨石,一个力大的门巴人把一根拐棍插入土中。这表演使珞巴人非常饮佩,于是借给了一块劣等的“鬼地”让他们耕种,颠沛流离的门巴人砍掉鬼树寒耕热耘,在“鬼地”上种了庄稼……。
今天墨脱所见,实际情况却正相反:绝大多数珞巴人生活在很不方便的山腰地带,而门巴人大多聚居于生活相对方便的靠近河谷的平缓坡地。据1993年统计资料,在全县8824人的总人口中,它的分布情况为:门巴族6278人,珞巴族1277人,藏族1251人,汉族18人。
这则历史传说有明显的武力征服色彩。为了争夺更有利一些的生存空间,即使是这两个在历史上饱受忧患欺压的弱小民族间也同样发生过武力冲突,结果珞巴人败北了。桑杰扎巴曾介绍,在负重行走能力方面,珞巴人更强。他们中最强健的甚至可以背负100公斤的重物行走在墨脱的崇山峻岭中。这显然也是那段历史的产物。
门珞二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但都无文字。1962年夏,为彻底扫除遁入墨脱境内的残余敌对势力,解放军和县委、县政府工作人员把军政机关第一次迁进墨脱县境内。这时境内的门珞族仍处于刀耕火种、结绳记事、衣不蔽体的原始落后社会形态。
墨脱人今天的生活仍然那么艰难,然而纵向考察,在这32年间,墨脱无疑跨越了几千年的历史。即使横向与今天生活在印度境内的门、珞人相比,也可得出同样的结论。
不过,像桑杰扎巴这些经过现代文明多年洗礼的少数民族干部,对自然环境给家乡发展造成严重的滞后情形,内心要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有限的采访的时间,也决定了我们了解的范围,更多的是与墨脱的“上层建筑”相关的人和事。也就是说,在很多情形下,我们只能通过了解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来了解墨脱。
去年,经桑杰扎巴等县委领导的努力,墨脱县终于拿到了微波程控电话设备。这是他明确希望能在任上为家乡做的几件大事之一。由于错过时机,设备当年没有运进来。今年由于种种原因,设备仍然滞留在外。说起这事,桑杰一副沉重之色(本文写就时得知一个好消息,程控电话设备终于在封山前运抵墨脱)。
桑杰是个现实的人,修路的愿望虽然痛切,但并非县、区甚至自治区力所能及之事,何时真正通车实在遥不可期,但架起沟通墨脱与“外面世界”联系的电话热线总不是白日梦。
在这个中秋夜,实在不难深切地体会这种心情,半个月后,我们就要出境,而他们则将在这坚守工作,直到来年的夏天。